战争是残酷的。
雨水冲刷了血迹和子弹的硝烟，也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发出了一个暂停的信号，将军们可能觉得冒雨战斗不符合他们的利益，于是两军自觉地撤回了各自的阵地。
正在向着自己阵地慢慢撤退的我能感觉到，背后那条近在咫尺的前线是一头吞食人类的怪物，是我们用血肉去喂养它的贪得无厌，而它报我们以悲伤与延续数百年的仇恨。
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，但我并不想孤身一人死在这里，即使是在这个由冲突与暴力混合而成的地狱里，我也希望能从这里带一个人出去，即使是死在某个角落里，我也希望那个角落里有轻轻抚慰自己的某个人。
有时我会想，我来到这里的原因，是否就是为了和她相遇呢？
和我一起的战友大多都有着不同的心理疾病，他们或是被逼无奈踏上战场的普通人，或是狂热的战争信徒，有的人是为了复仇，也有的人是为了信念与弱者投入战斗，人们各有各的理由，直到一方的理由被彻底消灭为止，战争都不可能结束。
旁边军帐的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昨天开枪自杀了，因为受不了长官严苛的命令与敌人的残酷，他把子弹从自己的太阳穴射了进去，脑浆撒了一地，他没有死在敌人手里的勇气，反倒是有死在自己手里的勇气，某种意义上来说，这很讽刺。
一时间他成为笑柄，可我知道有些人在悄悄羡慕他。
那个孩子是这个国家的人，义务服役，在军营意外死亡者，他的家人都可以得到一笔不小的赔偿金。
这也许是小小的幸运，但与之伴随的却是巨大的悲哀。
不论什么时候，以何种名义，何种目的而发生的战争，最终的恶果都要由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吃下去。
我坐在军营中的一个躲雨的石阶上，用自己的袖口轻轻擦拭枪管。
雨从距离我十几厘米的前方落在地上，在水洼里敲打出一个又一个斑驳的涟漪，叮咚地，一点也不好听。
这让我想起前线那如雨般的子弹。
“什么时候我才能去见她呢...？”
我叹息着，突然不自觉的地说了这么一句。
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我的，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她的一样。
陪酒女，不论怎么说，都不是什么干净体面的工作，她不会说话，又不会陪笑，却要做这么个需要八面玲珑的工作，难道全靠这个地方的男人们心肠好吗？
我强迫自己不继续想下去。
恍惚中，我看见死亡就在不远处的战线上望着我，他穿着黑衣，站在轰炸后的土坡上，骨骼的手里拿着天平和屠刀，身体被雨水打湿，却在咯咯地笑。
我真不希望自己看到这种东西，不论他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，我一点都不想现在看到这让人畏惧的生物。
我知道他想让我过去，因为他被禁锢在那里不能过来。
我把枪口伸向远处雨水中那个恍惚的怪物，右手食指扣上了扳机。
“你在干什么？”
身后一人用手把我的枪口压了下去。
“我...”
我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怪物，那只是我过于疲惫恐惧的幻觉。
“别在营地里拿枪随便指，幸亏那个位置没有人，不然你是要受处分的”
身后的那个人善意地提醒了我一句，在我身边坐了下来。
那是个仿佛熊一样壮硕的男人。
“你好”
我收起枪。
“你好”
他伸出手。
于是我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。
壮硕有力，一经触碰就知道是久经沙场的老兵。
“你是哪一队的人”
他问。
“第三小队”
“哎呀！那可是雇佣兵小队，精英中的精英”
他惊叹着，仿佛见到了什么大人物一样。
“死在战场上的时候，精英和普通人可没什么区别”
“那倒也是...”
他轻轻叹了口气，继续问。
“为什么来打仗？”
为什么来打仗？这倒是一个十分难回答的问题，我不是为了某种主义或者荣誉参战的，更不是因为仇恨或愤怒，我是佣兵，天生就要追着硝烟和暴力到处跑的职业。
“为了钱...”
我只能这么回答，
“为了钱啊...那是个不错的理由”
他说着，偷偷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，递给我。
“不用了...谢谢，我不抽烟”
我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。
“你看...”
他自己掏出一根叼在嘴里，一边说着一边点火。
“如果是为了钱的话，你想来就来，想走就走，虽然危险很大，但和我们这样的人还是有区别的”
“什么区别？”
我有些搞不懂。
“兄弟，你看，如果这条战线崩溃了，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第一时间撤走？”
“是的，这样可以最大限度保持有生力量”
我觉得没什么问题。
“可我不会走的，我要留在这里和他们死磕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为什么？可能因为我不是为了钱才举起枪来的吧”
“那你是为了什么？”
“为了身后...”
他吐出一口烟，指了指自己身后的...那个城市。
“我的家，家里的妻子，妻子肚子里的孩子，以及她们的，我的，土地，自由，未来，和平...”
他一边说着，一边伸出手，像是商人算账一样一个一个数了起来。
“那可真是辛苦啊”
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。
“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以后就明白了”
他深吸一口烟，把烟头扔了出去。
“什么时候不辛苦呢？和平的时候我给工厂拉棉花，一天下来的工钱只够两个人的开销，第一个孩子患了天花死掉了，第二个孩子营养不良也死掉了，现在是第三个，相比和平时期，现在我的钱不但够她们吃穿，可能还可以攒够孩子上学的钱”
“你是在庆幸战争么？”
我问。
“不，没人会喜欢战争，除了疯子和一些被圈养的猪”
“猪？”
“对，吃饱喝足，满心欢喜等着上屠场的猪”
他站了起来，说着。
“我和他们不一样，我是一头正在屠场里，满心忧愁的猪”
他向我伸出手，笑着。
“叫我拉赫曼吧”
“我叫...何与...”
我伸出手，再次与他握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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